梵澄先生名下
来源:
作者:李青
发布时间:2012/2/16 11:27:24
我好像在书中遇到过徐梵澄先生。但当时的梵澄先生既未在我的“思路”上停留,更未在我的心灵田野的树枝上筑窝。
杨之水笔下的《梵澄先生》,虽为日记摘抄,却使梵澄先生在我心里活起来。这还不算,他竟然如师如友,以至于梦里梦外与我如影随行了。
梵澄先生早年师从鲁迅,是鲁迅真正的弟子与朋友,继而自费留学德国,归国后在战乱中卖文为生。他一生独身,兴会全在学术上。这在一些人看来,是纯粹为学术为思想而生而死的一生;在又一些人看来,是孤独枯寂甚至死寂的一生。先生自己也就这样在学术和思想中充实而平静地过来与过去,而且好像很惬意于“孤独枯寂”的生活。
不知是由于翻译名著与名家打交道,还是由于钻研高深精密的宗教哲学与佛界交往较深的缘故,使他很早就“沾染”上了随和、温厚、幽默、风趣。他在孤寂中随和、温厚、幽默、风趣。他就是这样孤独着,这样随和、温厚、幽默、风趣着和奉献着。
他的随和、温厚、幽默、风趣,不是普通的随和、温厚、幽默、风趣,而是在思想深处的隧道里的随和、温厚、幽默、风趣。他是我国最早的尼采思想翻译者和研究者,是将《五十奥义书》翻译到中国来的先驱者,也是印度三圣之一室利·阿罗频多思想的翻译者和研究者。我原来有一本《奥义书精编版》,并不深奥难懂。近日搜求到梵澄先生译《五十奥义书》,知道此书至今仍有百余种,五十种仍不是全译。尽管先生说,“皆无所谓深奥之意也”,但我仅略翻,已经觉到其精深和博大。由此更强烈地感受到徐梵澄先生的随和、温厚、幽默、风趣是精深博大的随和、温厚、幽默与风趣。
梵澄先生曾居留印度十年,给一位法国老女人开办的教育中心打工,名为“高级职员”,却只有生活用度而没有工资。他著了书,出版了,却得不到分文稿费,甚至连样书也未能得到一本。就在这样“无所不至”的压迫下,也因他的随和、温厚、幽默、风趣的底蕴和献身学术的精神,在如此“水深火热”之中,不仅与各色人等友好共事,而且幸福地生活着,他留下的“佳话”和“美好”的回忆也使我们可以感受到随和与幸福。
梵澄先生说过圣人就差不多等于神经病。他没有想过当圣人,只是这么普普通通地随和、温厚、幽默、风趣地生活与工作着,而且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靠向“伟大的人格”。或者说,他的“伟大的人格”是与生俱来的,就像人人是佛一样与生俱来,他则跨入了高僧的行列。他在《五十奥义书》上的题字是:“圣之吾不能,我学不倦,而教不厌也。”他年轻时就由衷地热爱鲁迅的伟大人格,对于鲁迅的文字、话语,乃至喜怒哀乐,皆多方领会,反复揣摩。加之师生二人气性相投,又都具备甚高的鉴赏力,因多有同感,多有共鸣,方能“鼓宫宫动,鼓商商应”,同声相应,同气相求。直至先生的晚年,只要提到鲁迅,仍是一脸的圣洁,一心一意地敬佩。由此,又可以说,梵澄先生的随和、温厚、幽默、风趣,还流淌鼓动着鲁迅先生的血脉。
梵澄先生很看重“沉静”,自称他的文章有一种沉静之气。并且说,古人云:“静之生明”——“明”是生长着的。待自己的心思更虚更静,知觉性就会潜滋暗长。他自己这样,也以此测度他人。一次谈到文章的品格,说季羨林指着金克本的一篇文章说:“所谈何益!”但看他自己所做的文字,也还是浮躁。我想,文章浮躁,还是名利未脱,又不仅是名利未脱。先生看鲁迅很深,叹服鲁迅的国学根底,叹之曰“学问深呵”。忆起当年亦尝与鲁迅论及王湘绮撰写《湘军志》一事。说《湘军志》虽也用《史记》笔法,但太史公虽叙事亲切,每似己之身历其境,却始终保持冷静,湘绮则徒有其一,而无其二。鲁迅先生深以为然。由这一以文论人中,感觉梵澄先生的随和、温厚、幽默、风趣,不仅是一种修养,而且是一种器格。
梵澄先生认为,文字达到极致,连气势也不当有。一切“有意”化为“无意”,浑融无间,淡而致于“味”。以此为准,他推崇诗有魏晋之风,书似唐文写经。由此,我尤其感受到他的随和、温厚、幽默、风趣,好像是因文字、文学、文哲修养而来,竟走到脱离文哲、文学、文字的羁绊,浑然无间,走得很远。因此,我又想说,其实梵澄先生的随和、温厚、幽默、风趣的器格,还不只体现于文字、文学、文哲中,而是贯穿他的一生,统辖他生命的全部。
梵澄先生以从容为平常境界。一次,他将《诗·大雅·皇矣》中的“不大声以色,不长夏以革”一句写在纸上,对杨之水说,夏与暇通假,革与亟通假,做事就是要“不长暇以亟”,总要从从容容才好。对此,杨之水没有说当时看到了什么,我则除了豁然开朗,还看到梵澄先生所拥有的是一个无限大,无限广,无限深,无限有,无限无。由此又可见得,梵澄先生的随和、温厚、幽默、风趣,是以“无限”为本,只是或曰更体现于做事的从容不迫而已。
随和、温厚、幽默、风趣的梵澄先生,在无限中如游如漫,从容不迫,然而他似乎也有不平的时候。他曾告诉杨之水:审阅一篇博士论文才得二十元,去一次干面胡同,仅乘出租车就要耗资三十四元。不过,他这样说,也只是对朋友的感叹,既不影响他的如游如漫,从容不迫,更不会改变他随和、温厚、幽默、风趣的器格。然而,他的这一器格绝对与立场上的妥协无涉。大概是针对一些人指责鲁迅峻急尖刻,梵澄先生在这一点上不仅没有随和、温厚、幽默、风趣,而是以坚定的立场,非凡的人格力量道出了独到而确有深刻的本质性的看法。他说“鲁迅先生待人太厚道了”,“厚道是正,一遇到邪,未免就不能容,当然骂起来了。”
梵澄先生写过一首怀念诗。诗曰:“言别期逾月,低回独尔思。真成动爻象,未是惜恩私。举酒将谁□(原文缺一字),看花默自持。中天望星斗,应笑老人痴。”我弄不懂这诗与他的随和、温厚、幽默、风趣是什么关系,只道也是梵澄先生的心影。
梵澄先生学名为琥,谱名诗荃,号季子。他说,不喜欢这个琥字,家谱向上可追溯到中山王,中山王又分南京和江西两支。梵澄先生一族,是江西支脉,后迁于湘。先生这一辈好像没有先辈那么旺,只出过几个举人。却也可由此得知,他的随和、温厚、幽默、风趣,有着深厚根基,源远流长,积淀甚厚。
面对随和、温厚、幽默、风趣的大学者梵澄先生,我想了很多,并不由自主写下“梵澄先生名下”这样一个题目。我还想读他的著作:《老子臆解》,也还是为了这随和、温厚、幽默、风趣,并非与立场的妥协有涉的随和、温厚、幽默、风趣。 文/段爱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