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从来没有叫过后母“妈”，连“阿姨”也没有叫过，爸劝过多次都无效——我认为与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女人长期生活在一起且那样称呼，心中特别尴尬、不爽。

万一要与她讲话，以“喂”开头。

妈去世后，爸身体越来越差，她便成了家庭一切的“一把手”。

    她特好杯中物，家境所限，她只喝自己酿制的红薯酒。

我有幸考上高中，没想到她竟和我想到一个点上——给县教育局长送酒，请其帮忙让我进入重点班。

可送什么酒好呢？我想起语文老师每每酒后就喃喃自语“清、正、甜、净、长，典型的清香型白酒”，立马去学校请教老师喝的是什么酒。老师说：“我喝的是被中国食品工业协会授于‘国家质量达标食品’的山西晋泉酒，那酒啊，你将来有幸喝上，才知什么叫美酒！”

一回家，我便建议她买晋泉酒，她说：“你的学费还差一大截——送五十斤红薯酒吧。”

我极不情愿地跟她进到局长家，局长瞄瞄她的白色塑料桶说：“一个居委会的近邻，送什么酒啰。”

我瞧见局长餐厅酒柜中全是茅台、五粮液、晋泉酒之类，窘极了，屁股没落凳，找个借口逃了出来。

正如我所料，红薯酒被她拎了回来；正如我所料，我没去成重点班。我怨她，古话说“前娘后母心”，如果我是她的亲生骨肉，她一定会买晋泉酒的。我非常沮丧，不仅不专心攻读，还爱上了她酿制的红薯酒。她说：“酒能养身，不能过量。”我把她的话当耳边风，李白是“举杯邀明月，对影成三人。”我常常是“举杯瞧着她，一人成两人。”她见我常如此，断然戒了酒——我也不好意思独酌了。

偶逛超市，见不少人选购晋泉酒，我在心里说：晋泉啊晋泉，送礼我买不起你，哪天我偏要喝上你！

我不时借口办补习班、买参考资料……向她索钱。

这日，我清点了一下悄悄积攒的私己钱——够买一瓶梦中酒了。

星期日，我去超市挑选了一瓶晋泉酒，外加三两兰花豆，在街心小公园的花间独饮，此酒清香纯正、醇甜柔和、自然谐调、余味爽净……正如老师所说。

紧饮慢饮喝完了，我想应把这极有“纪念意义”的酒瓶“收藏”。我晃着酒瓶去学校，途经县人民医院门口，见聚着一群人，酒兴助长好奇心——我挤了进去，但见一位白衣大夫扶着坐在地上的女人说：“是虚脱，歇歇就好的。”我睁开朦胧的醉眼认真一辨，不由问道：“喂！怎么是你？”大夫看了我一眼，说：“你认识她？她过量卖血，虚脱晕厥。”我一听立时明白我花费的有她的卖血钱，脱口说：“妈，是我呢。”大概是我第一次叫她“妈”吧，她竟艰难地笑了，气若游丝地说：“那要辛苦你了。”围观的人却忿忿地议论起来：“老妈卖血，儿子醉酒，真有孝心！”“还是山西晋泉呢。”“那哪是酒，是他老妈的血！”……

我无地自容，放下酒瓶背起她挤出人围往家跑。路上，她一再叮咛我：切记不要将这事告诉家人。

我狠心戒了酒。

我抓紧一切时间潜心学习。

天道酬勤，我考上了大学。碰巧的是我的同父异母小弟弟考上了初中。

爸和她同在城关镇办的小缝纫厂工作，工资低，加之爸经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，从来没有上过满月班，两人微薄的收入送不起一个大学生、一个中学生。爸私下里对我说：“儿子，我们家的经济状况不说你晓得，你高中毕业很不错了——我们这个大居委会才六个高中生——让弟弟读吧。”我当然想上大学，觉得爸说的非常在理，便痛苦地答应了。

不久后的一次饭桌上，她说：“哥哥再上三年大学就有工作了，弟弟还小，再等三年不为迟，暂时休学。”

弟弟一直很听她的话，红着眼睛点点头。

去大学的头天，她设小宴为我饯行，变戏法似地拿出一瓶酒，说：“老大，我今日要你暂时开戒——我们就喝晋泉酒，你爸从不喝酒，今儿个也要抿点尝尝这美酒的味道！”

我第二次喝晋泉，知其味道绝妙；她第一次喝晋泉，边喝边赞不绝口。

此后，我又戒了酒……

大学毕业后，我带着用节省下来的钱买的晋泉酒高高兴兴地回家，欲与她共享美酒，一进门，我震惊了——她由于经常卖血，身体极度虚弱，突发大病，卧床一个月了。我责怪爸不告诉我，爸说是她坚决不让的，怕影响我的学业。她却喃喃地说：“老大，我晓得你带回了晋泉酒，拿出来。”

“好的，妈。”

    这是我第二次叫她“妈”，她又艰难地笑了。

我赶紧从旅行箱中拿出晋泉酒，打开包装取出酒瓶，欲开盖让她品尝，她用眼神止住我说：“给我。”我将晋泉酒递给她，她接过去，反反复复地摩挲着，说：“真正的美酒啊——老大，好好喝酒，好好做人。”

我对她说：“我今后是三件事：一定搞好本职工作、、一定治好您的病、一定让弟弟读出书来！”

那瓶放在书柜上最显眼处的晋泉酒，我一直没有喝，每每看见它，便想起我对后母的承诺……

    哦！永远的晋泉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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