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位诗人说过:“到不了的地方叫远方,回不去的地方叫故乡。”我们梦魂萦绕的那个故乡,真地就回不去了吗?
那天,我正走在回乡的路上。明知故乡没有亲人了,临近村头时,依然心鼓如潮。高低错落的草屋不见了,进村的草路也无法寻觅,都变成棱角分明的水泥胎骨。当初我就是沿着那条草走出村口,走进大学,大城市,还混个作家头衔。如今走累了,已经走出两鬓秋霜,可人总恋恋不忘出发那一点。
亟待看见当年的小伙伴。可是发现他们也老了,相逢时有了难以愈合的隔膜,惊讶地握手,拘谨地寒暄。虽是老酒大肉地轮换着请我,还是觉得走不进当年,走不进故乡。无奈时独步到村外,拥坐在一片草丛间。草,依然还是熟悉亲切的,名字都没变,狼尾蒿,猫儿眼,小米饭,矢车菊……没想到它们还坚守着原汁原味,守着曾经的模样。
那天轮到村支书请我,支书捧出一箱晋泉酒时,炫耀说:“这可是山西名酒,我藏了多年,还是闺女出嫁那会,在山西工作的女婿孝敬的。”我拿过一瓶晋泉高粱白,验证过出窖日期,不知为何突发奇想说:“既然是好酒,好酒得有个好喝法,今天把门关起来,把你们的儿子孙子都赶到门外去,这里没有书记,村长,企业家,也没有啥狗屁作家,再说话就直呼当年的小名字,只侃儿时的趣事,谁说错就罚酒一杯。”我拿过一只茶杯说道:“同意就同饮三杯以盟誓!”
举座都愣了。直到三杯灌完,酒壮人胆,已经有了酒意的村书记最先鼓足勇气唤我小名说:“来,三黑,我还是先敬你。”这叫法使我听来陌生而新奇,三黑两字已被封存了半个世纪,如今一下从陈旧的箱子底下翻出来,像面前的陈酒一样香醇,温馨。
我说:“绕成,你这就对了,来,俺们干!”看我们两人直呼小名喝出真趣来,有人也谨慎相互喊起那上了锈的小名来。可锈是锈了,却是原汁原味,喊着喊着就混入童年,酒也渐渐喝深了,惹来一浪一浪的疯笑,笑里仍然可见小时的影子。
“要说捣蛋,绕成你就算一个。”一直谨言慎语的小亮子,终于在醺晕中,手指书记说出头一句话。“刘瞎子眼色不好你可记得?那回他犁地你跑到垄沟里扒着,从前头一把逮住牛鼻子。他光打牛,牛就是不走,那老头疑疑惑惑骂,大白天还出鬼了?慌忙拖着鞭子去瞧,你爬起就跑,吓他一腚坐地上……”没说完大家又都笑得前仰后合,又共饮一个满杯。
鲶鱼嘴醉眯着眼,大嘴一扇一扇说:“大头,我那时怎么看你那头都像尿壶,嘴还能。村后小河结冰那回可记得?我们在冰上砸窟窿捞鱼呢,你倒一下先滑下去,好不容易把你捞上来,我们都吓愣了,你冻得像龟孙子,还指着很远的另一个窟窿直眨巴眼说,怕啥?我从这个冰窟窿钻进去,不能再从那个窟窿钻出来?”
大伙疯狂嚷嚷说:“当时就不该捞他,罚酒,罚酒!”
“兔秧子兔秧子你是小胆鬼,可记得我们凫过后河偷瓜么?看瓜老头发现一喊,你回头就往河里跳,那老头一见吓得连忙喊,小祖宗小祖宗你快上来,那水深,瓜俺不要了。老头只顾喊你了,我们嘴里咬住瓜蔓子,不声不响从这边凫过河……”
毕竟是好酒,也是头一回品尝晋泉高粱白,酒越醺,也越觉得陷入温柔乡,人也越发疯。大家都颠三倒四地抢着侃,指手划脚描绘,侃到激动处便拍桌打椅子,滑坐在地上的,干脆坐地上撕扯着猜拳行令。
这个酒还不上头,我那天喝得人事不知后,不知道是怎么被背到会计家,和会计一张床上捣脚的。酒醒后,老伙计又端着茶杯聚拢来,感慨说:“这才是一场最痛快的酒,喝法也从来没有过,这辈子还是头一回,”
我一生回过不少趟家,只有这趟借助晋泉高粱白酒,才算真正到了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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